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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明的景觀──莊明中繪畫的精神世界 彭鋒教授 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中心
在莊明中先生的畫室裏，我看見他正在創作的《古文明記憶》。它讓我立即想起了瑞士心理學家榮格（C.G. Jung）的理論。榮格將人的精神世界比喻為一幢建築，“其最高一層建於19世紀；它的第一層要溯源到16世紀，而對石工技術仔細檢查會發現，它是由11世紀的一座塔樓改建而來。在地下室裏，我們發現了羅馬的基牆，而在地下室下面一個塞滿東西的洞穴的地板上，發現了石器，再下面一層則有冰河期動物群的遺跡。這可能就是我們的精神構造的一種圖像。我們住在建築物的上層，只朦朧意識到下層有些老式的東西。至於處於地表以下東西，我們完全沒有意識到。”
與榮格認為我們無法意識到精神構造的下層不同，莊明中力圖將上層與下層全都描繪出來，揭示出人類精神構造的全景。這種構造的底層是遠古時期的動物遺跡，如恐龍，以及某些具有悠久歷史的海洋生物，如魚和鸚鵡螺，講述到生命的起源和演化；中間層次是人類文明的遺跡，比如雅典的派特農神廟，圓明園的大水法，再現歷史的滄桑和無常；表層是今天人們的生活場景，包括鋪天蓋地的資訊和正在建設的北京奧林匹克運動場，呈現當下生活的繁榮和困窘。
莊明中常常打破時空的局限，將這些層次交疊在一起，底層可以躍顯為表層，表層可以退隱為底層，從而形成一種時空交織、光怪陸離的文明景觀。對於這種文明景觀，我們至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欣賞。
首先，莊明中的作品具有某種不易發現的批判性。儘管莊明中的繪畫跟那些直接介入社會批判的當代藝術不同，但其中蘊含的批判性也是不容忽視的：莊明中的作品會喚起人們對文明的本質、生命的起源、宇宙的演進等宏大問題進行思考，從而有助於人們擺脫日常生活的瑣碎性和平庸性，突出生命中最可寶貴的東西。在今天這個人們習慣於捨本逐末、因小失大的時代，莊明中的作品無疑能夠給人以警醒，讓人們產生一種宗教感，意識到“有些東西具有極大的價值，而絕大多數東西是毫無價值的。
與批判性相比，莊明中作品中的人文性更濃。所謂人文性，主要體現為對人類文明的記憶。正如貢布裏希所說，“在人類智慧的生命中，我把人文學科看成記憶官能——對人類文化的記憶的官能。”明中的作品對古文明的描繪，就旨在喚起我們對人類文化的記憶。
但是，對人文性的堅守，並沒有讓莊明中重走古典主義的老路。莊明中的作品具有很強的觀念性，作品中出現的圖像都具有象徵意義。莊明中的作品總在給人提問：人類文明中有哪些東西經得起時間的考驗？在多數情況下，莊明中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，而是引導觀眾去思考諸如此類的問題，讓觀眾超越作品去思考作品所關涉（about）的東西。根據丹托（Arthur Danto），“關涉性”或者“所指性”（aboutness）正是當代藝術區別於古典藝術的重要標誌。
不過，莊明中的藝術並不是純粹的概念藝術（concept art），因為它不僅有關觀念而且有手藝。莊明中受過良好的學院教育，從臺灣師大美術研究所到北京中央美院油畫系，莊明中一直讀到油畫創作博士，而且本人就在台中教育大學擔任油畫教授。在中國的學院教育中，手藝一直佔據重要的地位。在學院系統中遊刃有餘的莊明中，在手藝上自然有自己的“獨門絕技”。
但莊明中並沒有陷入對手藝的迷戀，為了獲得恰當的表達方式，他嘗試了各種手段，既有水彩、油畫等傳統方式，也有綜合媒材、拼貼等當代手段。莊明中在不斷地探索自己的藝術語言，突破習慣的表達方式。對於莊明中來說，材料和手藝都是藝術表達的手段，而不是目的。藝術手法上的磨練和創新，為的是獲得表達上的自由。
莊明中的繪畫還有一點跟當代藝術不同的地方，那就是對美的追求，強調作品的審美價值。莊明中作品中的文明景觀，不是科考的物件，而是夢幻的物件。莊明中是一位渲染夢境的好手，通過色彩的渲染和迭影的刻畫，給人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，給人一種強烈的美感。如果回顧一下莊明中的藝術歷程，我們就會發現，儘管他的創作主題在變，創作手法在變，但畫面在總體氛圍上給人以美感這一點沒變，如同他的一件作品的名字那樣，莊明中總是在尋找一種“平衡的美感”。
我們從莊明中的作品中看到的這些特徵，許多是相互矛盾的，就像他的作品中常常出現時空倒錯、交疊的場景一樣。莊明中能夠輕而易舉地將這些矛盾的因素和諧地整合在一起，不由得讓人感歎他是一位超級的“調和”大師！
現在的問題是，我們如何從總體上在當代藝術界中來定位這種“調和”藝術？如果我們借用庫斯比（Donald Kuspit）的說法，在今天的藝術界中，我們可以發現兩種藝術：一種是重視批判、觀念和創新的“新大師”（New Master）藝術，一種是重視人文、手藝和審美的“老大師”(Old Master)藝術。不過，庫斯比並不看好這兩種藝術中的任何一種，因為前一種藝術太激進，後一種藝術太保守。庫斯比看好的剛好就是一種“調和”藝術，他稱之為“新老大師”（New Old Master）藝術。儘管在今天的藝術界中，我們仍然不太容易給莊明中的“調和”藝術找到確定的位置，但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這種“調和”藝術就會成為藝術界的主導形式，如同庫斯比所預言的那樣。
2008年6月13日於北京大學蔚秀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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